现代中国政治被加上了许多光环:统帅(政治统帅一切)、生命线(政治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灵魂(政治是一切工作的灵魂)……。于是,政治就成了世间第一美事;或者简言之:政治至上!至上的东西不免让平常之物受伤;于是,人类生活中几样最重要的东西:道德、教育、艺术、学术,就不能不远离政治!
政治吞噬道德
政治算老几?当然算老大!只要看看谁在管着政治,你就不能反对政治是老大了。不过,当今的世界潮流,却越来越显得有点对政治不恭,因为一句常说的话就是:不要政治化!在讨论经济、贸易、文化等等的国际会议上,被讥为政治化,是十分严厉的批评。
然而,在我们这里,道德政治化却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不要以为这是什么新潮,老祖宗早就定下来了。古代的最高德行,就是谨守三纲,居首者当然是忠君,忠君岂不是最大的政治?而这就意味着,道德的要旨就是政治了。
道德由谁管着?当然是由政治管着,也就是由权力管着。自古以来,最有德行的是官员,尤其是第一号官员;否则,就不会在说到某某该做皇帝时,强调他“德配其位”。对人物的道德评价权,属于官府,尤其只有官府才有权评定道德模范、奖励道德标兵、授予美德称号、建造表彰道德的标志物、为忠臣烈妇竖立碑坊。道德规范的制定权也属于官府;官府的各色公文,首先强调的就是道德教化;对于官民行为的各种戒律,都由官府行文公布;即使乡规民约,也由官方核定并监督实行。
道德教育也隶属于政治。自古以来,“道德教化”就是一个固定词组,它正表明道德教育与政治教育是一回事!任何行政首长对于其辖区内的道德教化负有首要责任;表彰其政绩時肯定首先提到道德教化。
自“五四”以来,在继承旧传统方面,多少有所顾忌。但在政治统领道德这一点上,却是全面地继承了古代传统,而且做得更加彻底、更富有创意。首先,道德的内涵已经完全政治化了:道德已经代之以“思想道德”,其中的思想当然指政治思想。其次,道德教育已被包括于政治思想教育:不再有独立的德育课,只有“思想政治”课,近来更被改成了特别富有韵味的思政课,让老学生们完全不知所云!
凡此种种,都使政治达到了对道德的完全统治。
其效果呢?最突出的效果就是:凡是涉及道德的地方,道德标准都以政治标准代替了!例如,道德模范就是或者主要是政治标兵;道德戒律就是政治禁令;道德纪律就是政治纪律;道德观念就是政治观念……。但谁都知道,政治不能不讲路线、立场、站队,而且这些东西绝对处于第一位,于是道德就只能去适应这种现实,那将造成怎样的奇葩道德,就不堪问了。能说明问题的个案不可胜数,但我不说这些,免去“以偏概全”之嫌。其实指出一点就够了:没有人能否认,贪腐多到了遍地皆是的程度,而没有哪个贪腐官员,不曾经是“政治过硬、立场坚定、思想先进”的典范。这恰恰是意料中的事!
政治与道德本来就是两股不同轨道上的车;一定要将它们绑在一起,结果只能是政治吞噬道德。于是,被吞噬的道德就归零了,最终变成了不道德!徐才厚曾经是全军的政治首脑,已经登上政治之顶!但政治不能不服从其规则,最主要的一条就是:
不受约束的权力必腐无疑!腐败了的权力还讲道德吗?
这就是徐才厚的悲剧,同时也是政治吞噬道德的悲剧!
政治毁灭教育
“老一代”的学生都记得:中国教育曾经的核心口号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在那个什么都得为政治服务的年代,上述口号并不算荒唐。但问题恰恰就在这里:为什么一切都要为政治服务,而不是相反,政治应为一切服务呢?正是这种可悲的颠倒,毁掉了许多东西,而教育不过是其中之一。
教育的政治化程度如此极端,局外人想必会不胜惊讶。
学校成了官场的一个小型复制品:书记是学校的最高责任者;党务系统自上至下地管控着学校的所有部门,决定所有人事任免;依据权力序列逐级下达各种业务指标,并依统一标准进行考核。近年来,对于“教育行政化”的批评时有所闻,似乎没有人意识到或者愿意点明:学校的官场结构,决定了它不可能不行政化!
教育不被作为一个特殊的行业,由政府、社会与专家共同管理;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政府部门,完全纳入政府的集中管理体制,根据国家的政治目标确立教育的任务,按照政府的习惯模式制定规划,遵循官员们的利益与意志确定教育的投入与指标,依据官僚系统的例行目标进行考核……。这一切所呈现的,完全是一幅计划经济时代“集中指挥战役”的图景。其典型成果,就是本世纪初那震惊世界的“高等教育大跃进”!这种大跃进之完全没有章法、完全不计后果,超过了1958年的大跃进,它所造成的乱局今天都没有理清;尤其是由此造成的数千万找不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迄今无人承担责任。
教育内涵高度政治化:政治课具有最大的比重,而且有无可挑战的特殊地位;对于学生的政治工作是重中之重,人力物力的投入都得到充分保障;所有与政治沾边的课程,都受到严格的监督;对于学生成绩与教师业绩的评定,政治考量居于绝对优先的地位。
邓小平曾说:“改革的最大失误是教育。”没有人知道具体指什么,只是各人依据自己的理解与需要引用这句话。在我看来,最大的失误是,教育没有培育出国家所需之人。最突出的是,学校的德育完全被虚化,被取代,最后归零!早有学者担心:学生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成了贪腐官员的庞大后备军!但教育官员毫无反应。
这样的教育,仅仅说糟了远远不够,而是实实在在地被毁了!
政治窒息艺术
谁都知道,艺术家是人类中一群最高傲的人,从来都喜欢自行其是,而且要求社会容忍他们的任何荒诞行为,几乎整个世界都给予了他们这种宽容。中国是例外:自延安时代以来,艺术家们低下了他们那高傲的头,彻底驯服了!这一驯服伴随着一部圣经的诞生,它就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前些年,有一百个作家抄写那部圣经,乃至议论纷纷,几乎成了一个公共事件。
延安时代的大人物忙于军务,竟然有空闲专门研究文艺,而且还觉得有资格训导艺术家,为艺术家们制定创作规则,百年之后仍然管用,实在是一个奇迹!如果要举一个政治家统帅专业的例子,恐怕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例子了,就是“金正恩指导发射火箭”那种例子,也不会比这更典型。况且,由政治家来告诉别人如何写小说、写诗、写剧本、画画、如何演戏、如何玩杂耍等等,实在是旷古未闻的事情!历代统治者或许会认为,这些事情都属于闾巷闲技,非治天下者所当闻。但现代领袖却不这样想,他就是认为,正是这些东西关乎打天下与坐天下,岂不独具慧眼?
只是大人物疏忽了一点:艺术产品无论如何特殊,终究是一种大众消费品,其评价与可接受性,最终决定于受众,而不是决定于官府!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都不能强行改变人们的艺术口味。大人物固然气盖山河,却改变不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局面:《讲话》之前的30年,借那强劲的西风,真正呈现了一片艺术繁荣,留下了今天仍然不失光彩的小说、诗歌、戏剧、电影……。《讲话》之后的30年,则留下了艺术史上的一片沙漠!在1930年代名满天下的曹禺、沈从文等,进入北京之后几乎收起了笔,没有任何东西贡献给读者。或许,这还不是最坏的,至少没有浪费纸张;没有以数以千万计的《山乡巨变》、《金光大道》、《艳阳天》、《创业史》等等弃诸仓库,无人问津!
政治妨碍学术
在一般人看来,学术似乎是一个远离政治的领域。而且,学者们一个个学富五车,都习惯于自行其是,那岂不是政治家正好乐得甩手一图清闲吗?然而,政治家却不图这份清闲,就是要深入“学术前线”进行指导!这就有了学术的政治化。
平心而论,官员们倒未必自认比学者更高明,真的能像金正恩那样指导科学家如何如何;他们在学者面前还是有起码的谦逊。但多年来形成的那种统治模式,使官员们有一种行事的习惯与本能,即使学术管理亦不例外。他们永远放弃不了那一套官样文章、官样做派、官样指令、官样统计报表,让学者们不胜其烦。
对于学术机构与学术组织的管理,则更是官方绝不会放松的分内事,而且完全按照官僚系统的那一套程式、排场、风格管理,丝毫不在乎讲究实际、厌弃繁文缛节的学者们的感受。尤其是那些老八股是一股也不能少的。例如,任何学术组织每年绝不可少了一项汇报:经查该组织内无法轮功活动!这件事也许要持续到法轮功从地球上消失的那一天!任何学术刊物都得接受宣传部——看清了,说的正是宣传部——的批准、审查、监督,尽管该刊物内容与宣传官员可能毫不相干。
在宣传官员眼中,凡出现印刷符号的东西都该他们管!
对于自然科学,官员们一般不会具体干预其研究内容,已经算是很有自知之明了。至于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就多半有另一番景象,那里更盛行严格管治。例如,一位老先生写了一部涉及《老子》的注释类著作,就被特别眼尖的检查官发现了问题,禁止发行。至于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等等,谁都明白这些都是官方的“直属学科”,普通人是否有涉足的权利都成问题,更别说随意发表研究成果了。
官员作为个人,完全可能谦虚谨慎,不太可能在学者面前自命不凡。但官员作为一个群体,就不免有一种制度化的自负:他们不仅有指导学者的资格,而且是责无旁贷!因为官员代表了国家,而国家的意识形态天然地高于任何学科,也高于任何学者。中国读书人不可能不熟悉这样的高屋建瓴的话:某某主义的哲学,是世界观和方法论,是人类知识的最高概括,是对任何学术研究的指南。只要是在中国做学问,就不可能不接受这种指导;这已经不是什么学术经验,而是不容讨论的公民义务!最能掌握官方哲学的,当然是官员。明白这一点的官员,能不底气十足!学者们岂敢不服?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最高的哲学虽然能指导人们打天下,却无法帮助学者获得诺贝尔奖!在这个仍然承认诺贝尔奖是学术水平的可靠标志的世界上,官方意识形态就显得有点底气不足了。然而,“自然辩证法”仍然是博士生的必修课程。我不明白,一个近两百年前的哲学理论,怎么能具有这种神力?怎么就完全不容质疑呢?
学术有其固有的生命力,并不容易被什么政治毁掉;但因受到妨碍而不能正常发展,那就无可奈何了。
政治毁了自己
上述种种,充分表明政治有足够力量在任何领域发威。
体验过这种无上威势的人,会认为政治恶吗?至少,那些满怀激情地投身于政治的人,不会认同“政治恶”。然而,我们却眼睁睁地看到了:就在我们的眼前,政治却若无其事地毁了——至少是部分地毁了——道德、教育、艺术、学术等等,这都是罪不容赦的恶行啊。将这样多人们所珍视的东西毁掉的政治,还能不恶吗?其自身还能不也因之被毁吗?
政治之所以毁了道德等等,是因为它的越位管辖,时髦的说法是长臂管辖;政治之所以越位,是因为它不受约束;政治不受约束,其实就是权力不受约束。在毁了一切之后,最后轮到毁灭自己:
政治被毁于“权力不受约束”。
“约束”有两方面的含义:量的约束与度的约束。对于权力的约束而言就是:对于“管多少”与“管到什么程度”的限制。对前者而言,关键在于确定权力的边界。权力的边界本来到不了道德、教育、艺术、学术这种专业领域,而政治却无所顾忌,昂然挺进到了这些领域的纵深,这就是越位。对本来不属于政治的领域越位用权,还能不造成恶果!政治之所以敢于越位,是一种傲慢:权力的傲慢。
傲慢的权力没有不失败的。
且不说拯救国家,仅仅为了拯救自己,政治也该复位,即从它越权占有的领域退回去,一直退到到它的本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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