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崇拜

你喜欢权力吗?即使你是一介草民,也可能对权力浮想联翩,认为它就是富足、荣耀、智慧、德行!即使你是官场中人,也可能鄙视权力,认为它就是权谋、奸诈、愚顽、无耻!无论这两种评价如何势同水火,都无碍世人的主流取向:崇拜权力!权力究竟是金、是银,还是神、是上帝,致使人们在它面前跪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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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是金

文革年代流行的金句甚多,其最著名者莫过于:有权就有了一切,没了权就丧失一切!这里的权当然指权力,没有人会误解为权利。一个能给人带来一切的东西,倘不被崇拜,那就实在不可理解了。文革年代确实是权力崇拜的鼎盛时期。

在有权者或者渴求权力者的眼中,权力就是金啊!

权力就是富足。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此话出于何典,已经不可确考,且不置论。但流传千年的“升官发财”一词,则已成了大众语言,无论古今都是无人不信的。官员们穿补丁衣、着布鞋、睡硬板床、粗茶淡饭、无产无业一类的老故事,今天仍然是官方媒体的主调,也未必没有特殊例子佐证。但更使人们眼睛发亮的,显然是相反的事实。根本不必引证周永康、徐才厚这类例子,人们只相信官员们的普遍“先富起来”!倘非如此,那个呼吁多时的“公示财产”提案何至遭到一致反对?有人引用官方内部调查材料指:沿海富裕省份厅官家财普遍超千万!而你无法视而不见的豪宅、豪车、二奶、二代留学、家人移民……,都让你不由得不信,这些并非全是谣言。

权力就是地位。无论“生而平等”这种西方邪说如何流行,如果有人声称:经常在电视上亮相的达官贵人与默默无闻的小民,有平等的权利、身份与尊严,那么只能当作天外奇谈。那些惯于颐指气使的官员,与到处被驱赶的访民的区别,何止是天上人间!据报道,也有失势官员加入到了访民的行列,这些人最能体会到自己先前的尊荣与后来的落魄,他们能反对“天上人间”的对照吗?

权力就是高才。权力如何使常人成为天才,下面这个真实的俄罗斯故事可以作证。在参观一个画展时,赫鲁晓夫指着一幅画说:“就是一头驴甩动尾巴涂成的画也比这好!”画的作者斗胆反驳:“您不是艺术家,怎么能如此评论艺术?”怒不可遏的赫鲁晓夫高声说:“过去我可能不懂,但现在我是总书记,难道还不懂吗?”这就是权力的逻辑,没有哪个权力者会否定这个逻辑,而且坚信的程度必定随权力增大而上升。倘非如此,世间哪有那样多供人认真领会的“重要讲话”;哪有那样多英明的“重要指示”!当然,并非每个官员都达到金家人那种水平:金正日轻松地囊括了理论家、军事家、音乐家、电影艺术家等种种桂冠!

权力就是美德。我不知道古代圣人出于何处;但现代圣人的出处却无人不知:八宝山!只要不是中途落马,哪个进入八宝山的高官不是“具有崇高品质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就是那个对千万川人饿毙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李井泉、一手制造惨绝人寰的信阳事件的吴芝圃,也与有荣焉。有“中国贝利亚”之称的康生,最终失去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桂冠,那是因为他所在的那一派失势了。如果周永康、徐才厚、郭伯雄、薄熙来不落马——依据官场通例来看,这绝不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他们进入八宝山时还少得了一堆颂词?

这些,都只是“权力学”的常识,没有人不懂的。

权力是神

权力是富足、地位、高才、美德等等,权力者肯定都懂,但并无神秘感,而且权力愈大者愈视权力为等闲。官场中或许也不乏明哲之人,最终看穿权力的奥秘。对这一切感到神秘的,只是可怜的小民,他们远离权力,常不免对权力顶礼膜拜;而膜拜的极致就是神化。

最信仰“升官发财”、念叨得最多的其实是小民,而且多半不是出于怨恨,而是出于认同、赞赏与羡慕。不要以为这是什么违情悖理之事,在强势的官场文化扫荡天下数千年之后,要人们不这样看,那才真正是违情悖理!今天的人不妨在观看古装戏时自省一下:对于贵胄府第中的尊荣、豪华,对于达官贵人的养尊处优,你能不抱一种肯定心态吗?人家血统高贵、前世修来、命该如此啊!小民们除了自惭形秽之外,还能怎样呢?

对于权力的尊崇,从来都是小民的本分。在1980年代广泛流行一句旧戏台词: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不仅被小民高度赞赏,而且也被官方认可,成了朝野共认的普世真理。只有心机可疑的挑剔之人,才注意到为民作主民作主的根本区别。权力的尊荣,不正是“为民作主”的尊荣吗?这种尊荣,小民们觉得天经地义。而相反的事情,即小民与权力者平起平坐,才是小民绝不敢想象、而且认为不成体统的。尊崇权力的极致,就是认定权力者血统高贵;对权力者高贵血统的尊崇,甚至及于其子孙。就是那个被公认弱智的红二代少将,所得到的崇敬也远远超过大众中的智者。正是这种心态,使中国小民对于西方的平等邪说,有了天生的免疫力。

官场中人对于执政者能力的认知,通常具有更大的客观理性,并不需要权力崇拜心态来加以神化。李鸿章就说过,当官是较容易的事情。或许正是源于李鸿章,有了那句广为流行的俏皮话:

世上最容易的事情莫过于做官

但小民未必这样看。远离官场的小民并不了解官场的实际运作,平生所见只是强势的权力在操弄一切,有时甚至是改天换地,无论其后果是祸是福。要小民断言权力者平庸、低能,是难以想象的。

如果国泰民安,小民自然对圣上感恩戴德;即使遭逢乱世,也多半归罪于天灾妖孽。在任何情况下,小民心中的执政者都永远有高于常人的智慧;他们似乎相信,权力就是聪明药,让执政者得以认知一切、洞察一切,值得人们寄以全部希望。这就等于视权力如神了。

由秦始皇定下的“以吏为师”,两千年来都是官民的共识。官员们所提供的教化,与其说是知识性的,不如说是道德性的。在小民看来,官员应当是或事实上是道德楷模。当然,陈胜吴广、黄巢、朱元璋、李自成等肯定不再有这类迷信,但他们并不能代表历史上的主流民意。否则,就不致有那样多小民寄望于青天大老爷了。小民们如此高估官德,真正未丧良知的官员,或许会愧疚得无地自容!小民们的逻辑很简单:权力来自天道,替天行道的权贵能不兢兢业业、不负天意吗?而这就同样落入了“权力如神”这一窠臼。

权力神话

权力其实不过是一个大俗物,被漫长的人类文明史赋予了种种特质的世俗之物。除此之外,权力什么也不是,尤其不是什么神力。但一旦权力被崇拜,就可能在人们的想象中变成超凡脱俗之物,尤其可能成为荣光、智慧、美德。这就是权力神话,它是官与民共同创造的。

就权力者积聚财富、炫耀地位、自夸才德而言,人们看到的都是平常的事实,此中并无任何神圣性可言,更不需要制造什么神话。但如果要人们相信:执政者就是荣耀无比、才高八斗、德被天下,那么就不能不制造神话,而这种神话也确实被制造出来。崇拜离神话只一步之遥;正是权力崇拜制造出权力神话。另一个方向上的逻辑是:

正是权力神话将权力崇拜推向了巅峰。

神话并不特别可爱,却不乏某种审美价值——让人不胜惊异而增加探究欲的价值。现在,就让我们来一探权力神话的种种妙处。

概而言之,权力神话就是在人们心中置入一种幻象:似乎执政者天然地具有至上的富、贵、才、德。富就不必说了——有天下资源可供支配者岂能不富!更要紧的,是执政者必定大贵、大才、大德的幻象;这种幻象并不那么直截了当、更不那么理所当然;但一旦形成,则往往坚不可摧、影响深远。

大贵无疑就是定于一尊了,而其内涵则更加深广,胜似古代君王的九五之尊。现代执政者的至尊地位,并非仅仅不容许任何挑战行为,实际上不容许任何质疑的迹象,甚至不容许任何疑似异见,更不必说真正的异见了。这种大贵地位,除了一位真正的神能与之相牟外,再没有什么可比拟的了。但这样一来,治下子民就与教徒无异了。

身居21世纪,任何尚存科学理性的人,都不容易相信权力足以造就大才,而这就需要权力神话特别发威助势。如果不相信神话而相信常识,那么应当说,权力所驾驭的,不过是一部由前人与情势建造的国家机器,它主要依靠既定的规则自动运转;只要这部机器尚在使用期限之内,对驾驭者的要求不过是中才之上罢了,岂必大才?中国自古迄今的三百多位皇帝,大多数未必在中才之上,这些人也没有个个让天下沦亡,其治绩未必在现代执政者之下。然而,恰恰是这些不过中才的主儿,却坚持要大才之名,于是就需要有人编造神话了。

朝鲜人当然是世界上最善于编造神话的民族。我不知道,其他的编造神话者,是否是受了朝鲜人的启发。我宁可相信,编造神话是一种高度可普及的能力,甚至会成为一种无意识的群众本能。无需任何人点拨,小民们就会自动地相信:坐上龙椅的人肯定具有神力!他们多半没有机会听到崇祯与光绪的故事。

至于编造“大德”的神话,似乎是更简单的事情。历史上,圣上或者万岁爷已经与大德打等号了,还用得着编故事?本质上,道德的规范功能是对下不对上的——以道德约束小民,而执政者则天然地是道德高尚的圣人。这种逻辑,无论官员是否相信,小民反正信了,他们的理据简单且朴实:不是有德之人,哪有登上高位的福分?而这正是小民自己编造的神话,且是执政者恰恰需要的神话。权力者所做的,只是添枝加叶让其显得鲜活罢了。

优势在焉

在任何时代与任何国度,进入权力场者总是少数,其中登顶者更是少数中的少数,这些人无疑是命运的宠儿。被命运之神选中的人,不免生出建树伟业的勃勃雄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么,命运之神将继续赐予他们优势吗?

执政者可能具有多方面的优势:天时之便——国际国内的时代潮流提供的动力;地理之益——有利的周边环境带来的种种好处;人和之利——积极正面的民意基础提供的强有力支撑,等等。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优势常常被人忽略,这就是基于权力崇拜的优势。权力崇拜居然也是执政优势?正是!而且,有时它恰恰是最大的优势。

对执政者而言,权力崇拜绝对是一件好事,是真正的福音!

然而证据呢?证据很多,但指出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够了。

古今中外平庸的执政者无数——实际上占据了大多数,但他们治下的社会往往轻易地达到小康之境;或者至少,多半避免了烽火连天、土崩瓦解。正是任何社会都永远不缺乏的权力崇拜,让执政者获得了驾驭权力的神力,因而保持社会的健全稳定,让其在既定的轨道上继续运行。而一个稳定的社会系统,仅仅依靠其惯性运行,就足以维持相当一段时间,除非某个枭雄肆意折腾促其解体。

无论执政者是否清楚意识到,权力崇拜都是其不可或缺的要件。然而,现在或许权力崇拜被运用得过头了。对于执政者而言,过头的权力崇拜不仅不是福音,而是真正的警报!

如果权力崇拜仅仅基于常情,并非执政者特别激发,那么它只是将平庸、中才、寡德的政客,提升为人们印象中勤政、有才、尽职的执政者。但如果权力崇拜是执政者刻意驱动的群众性浪潮,那么它就会严重误导民众,使民众将愚蠢、暴虐的执政者误认作大才大德的救世主。而历史已经反复证明,正是这样的“救世主”会毁灭国家,陷民众于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