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之初,在著名的“怀仁堂事件”中,谭震林选择了充当反极左的急先锋,而李富春则选择了甘作温和从容的谦谦君子。此两人同为革命元老、政治局委员、副总理,几乎可以肯定同样愤恨极左的文革派,而两人的选择却如此不同。能够由此断言:谭是勇者而李是怯者吗?后来人们当然知道,在那个时候做勇者,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对于这一点,李或许看得比较清楚,而谭则很可能估计不足。当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之后,人们依然还在思考:即使是勇者,也不能承受哪些代价呢?
只赖德行?
最近,一个社会学学者放言:自己并非勇敢而是恐惧!可见,承认自己不是勇者,并不是什么特别丢人的事情。在这个遍地风险的世界上,没有人能在每件事情上都做勇者。我更不耻于承认:自己岂止不是勇者,实际上胆怯异常!
说自己胆怯,当然没有问题。但若说别人胆怯,就有无端贬抑之嫌。不过,我还是不惮放言:人类中就是胆怯者居多!这样,对勇者就不能不给予更多的敬意。我总觉得,胆怯是一种生物本能,而非道德缺陷。人类这个物种不可能太勇敢。在自卫能力上并不特别具有优势的物种,如果太无畏,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就难以保存下来。在看《动物世界》时,看到一大群斑马在几头狮子追赶下狂奔逃命,不免生出感慨:斑马们不也太窝囊了吗?但转念一想:斑马怎么能对抗狮子呢?同样,在遇到恶徒时,也很难要求人人都去做拼命三郎!
好多年前,我在乘长途公交车时碰上了劫匪。那个劫匪也并非彪形大汉,似乎也没有什么凶器,就是剽悍逼人,竟然镇住了一车人,无人敢吭声。大家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劫匪抢了周边几个人之后扬长而去。在那种场合,我自认怯懦,根本当不了勇者。
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孔夫子恰恰也在车上,他会挺身而出,与劫匪拼命吗?孔圣人当然是道德高尚之人,“杀身成仁”一类的话也说过不少。但我还是断定,孔夫子不太可能与劫匪拼命,他会认为这样不值得。但究竟是因为“不值得”还是本能的恐惧,并不好定论,只是人们不情愿直说圣人胆怯罢了。
这样,人类就面临一个难题:在危难之时,如何要求人们作勇者呢?既然胆怯是一种常态,怎么能谴责那些不能作勇者的人呢?但如果完全没有勇者,又该如何书写人类的历史呢?人们还是希望至少有一些人宁愿挺身而出。在这件事上,道德应起什么作用呢?道德大概不能要求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做拼命三郎;但也不认可任何时候都胆小如鼠。那么,道德上的那个平衡点应当放在何处呢?我不相信,有人能完全回答这些问题。
与其陷入道德空谈,倒不如换一个完全不同的思路:何必太拘泥于个体选择呢?就个人而言,具体境况千差万别,个人选择也可以多种多样,岂可一概而论?即使有一些大放光彩的个案,也未必能作为通例。过分的道德评价,无益于改良社会。对于社会的关注,应当高于对个人选择的品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古道热肠,不如换成对公共问题的一份关注。今天的公共问题多多,例如:
人们可能遭致侵犯的社会风险有多大?其主要来源是什么?
如何评估风险?人们能承受多大的社会风险?
什么样的道德氛围有助于降低社会风险呢?
德行与勇气,无疑都是社会的宝贵资源;但一旦成了唯一可赖的东西,那么这个社会就一定是危机四伏了。正因为我们的社会几乎从来都是危机四伏,才特别觉得勇者的宝贵。勇者的形象,已经深深地嵌入我们的民族意识;它不再只是一种道德楷模,而且也成了一种审美标杆。正因为如此,一些勇者的故事才具有经久不息的吸引力。
以命相搏
在大众中,武松、李逵那种勇者,无疑受到最大的欢迎。但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在士大夫中,更受欢迎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勇者,即像魏征那样敢言的勇者。魏征尚属幸运,得以善终;更多想学魏征的人却送了性命!因此,这一类的故事,多半是以命相搏的惨烈故事。
如果要举出一个命运最为不堪的古人,大概非伍子胥莫属!伍子胥这个楚国流亡者,曾辅佐两代吴国国君,为吴国崛起于诸侯,尤其是为吴国翦除心腹之患越国,可谓呕心沥血,死而后已!面对“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吴王夫差掉以轻心,屡屡失误。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与吴国国运连在一起的伍子胥,岂能视而不见,岂能不犯颜直谏?但已经陷入越王圈套的夫差,其意志却是一座撼不动的山,伍子胥就只能以命相搏了。他最终确实献上了自己的性命,却还是挽救不了吴国的败亡。伍子胥应当进入古往今来最大的勇者之列;生命的代价对于他当然珍贵至极,可惜并不能换来什么,只是留下一个凄婉的故事!
今天,还有多少人知道伍子胥其人呢?
与伍子胥比起来,明代的海瑞或许知名度更大一点。在伍子胥死去两千余年之后,为了进谏,仍然可能送命!我们的文明,似乎完全空耗了两千余年光阴,皇权仍然至高无上,进言者仍然是最危险的职业,仍然需要随时准备以命相搏!海瑞大概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官场异类,他竟然将古圣先贤的箴言,真正当成官场戒律了,一生信守不渝,克己奉公,到了一尘不染的程度,以致全家人跟着他吃苦一辈子,老母去世时竟无钱买棺下葬!无论古今,这种人早就该被官场淘汰,但海瑞却奇迹般地得以幸存,而且因偶然的机会被嘉靖皇帝拔为谏官。皇帝碰上这种人,还能听到什么好话?但真正戏剧性的是,海瑞将他的角色演绝了:他在进谏之日,居然实实在在地抬了一具棺材!在那个时代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那具棺材装着他的尸体抬出来,绝对是一个大概率事件!他居然活着出来了,要么是命大,要么是他“怪异”的名气实在太大,乃至皇帝都不好要他的命了。
海瑞故事的续篇更有意思。1960年前后,领袖突发奇想,认为海瑞值得作为当代高官的榜样,号召高干们敢于提意见,提倡五不怕,即不怕撤职、不怕开除党籍、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不怕离婚。我一直觉得,这简直荒唐极了:你不给进言者设置五可怕,岂不什么事都没有,何须别人五不怕呢?提倡五不怕,岂不恰恰是提醒进言者注意五可怕吗?高官们在意的当然正是五可怕。总之,没有一个人天真到真的去学海瑞。领袖似乎意犹未尽,竟然授意他人写学习海瑞的文章。于是就出了一个叫吴晗的獃子,他竟然真的动起笔来,写了那个著名的剧本《海瑞罢官》。沉寂4年之后,领袖组织力量万炮齐轰《海瑞罢官》,这就揭开了那震惊世界的文化大革命的序幕,这是后话。
以名相搏
对于士人来说,像伍子胥、海瑞等彪炳史册的进谏者,既是体现浩然正气的榜样,也是明哲保身的殷鉴。这种挥之不去的千年心结,一直延续到今天。就是“以命相搏”四字,似乎也一直管用。只是到了今天,“丧命”才逐渐成为一个小概率事件;“以命相搏”也代之以“以名相搏”。对于勇者而言,后者是否是一个较轻的代价呢?
只要用一个例子,就能对最后这个问题作出否定回答。
要说的是彭德怀。1959年彭在庐山,既没有发神经,也没有心血来潮学海瑞,而是对当时大跃进造成的危机,有一种农民式的本能担忧,写了那封被主公称为《意见书》的信,从此陷入灭顶之灾,在受尽折磨之后于1974年去世。整整15年的软禁中几乎不得安宁,那种苦难,恐怕不是伍子胥、海瑞所能想象的。
尽管如此,彭德怀并没有“搏命”。他未必怕搏命。他自早年投军,几乎苦难一生,大概是那种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的人。我相信许多出生入死的军人也大抵如此。但也不能因此就说,他在庐山完全没有恐惧。那么,连命都不要的人,会怕什么呢?领袖所鼓励的那五不怕,彭德怀几乎都体验到了。党籍还留着,却是名存实亡;头还留着,恐怕他也宁可杀头也不愿忍受临死前的那段骇人折磨。实际上,彭德怀只有一怕,即从此被“革出教门”,不再是“党的人”!恰恰就是这一怕,成了彭作勇者的代价。彭德怀好歹还算个人物,如果因为进言而成了“敌人”,岂不是从天上跌入了地狱?一世英名,岂不给全毁了?这一点,却使彭德怀不由得不怕,这让他寝食难安。
彭德怀所付出的这种代价,是当时所有的高层人士都最不愿付出的。就是与彭德怀同案的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可以说都是有理想、有节操、有胆略的人,是被人景仰的勇者;他们能不爱惜自己的“名”,能甘愿被革出教门吗?但他们全都付出了这种未曾预计到的代价。于是,在彭德怀之后,几乎就不再有这种勇者了。
1966年的怀仁堂事件,是毛时代的最后一次“以名相搏”。那些参与者,至少是其中最激烈的人,如谭震林、陈毅等,在付出了自己的代价之后,都不再坚持当勇者了。
无需勇者?
那个创作了《海瑞罢官》的吴晗,还曾写过《海瑞骂皇帝》,其中也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思想。只是在那个时代,仅仅这一标题想必就会让人心惊肉跳!在最高权力者如同上帝般不容冒犯的年代,说出“骂皇帝”这几个字,就是想象力的极限了!
只有专制时代,才造成了海瑞、彭德怀这样标杆式的人物,同时也造成了崇拜这类人物的文学作品、民间传说、民众心理、甚至英雄情结,这一切都既凄婉又荒唐,除了记录了一段耻辱历史之外,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文明价值可言。它甚至无法激起人们去咀咒、鞭挞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甚至不具有被人联想的价值,唯一正常的愿望,就是跨越那个时代!
人类固然永远需要勇者,但出现彭德怀这一类的勇者,却不是人类的幸运;应当让那样的时代永远成为过去!这很容易吗?或者,今天已经成为现实了吗?不妨作一个小测试,询问一下周边的人:彭德怀这种榜样有永恒的价值吗?我不知道人们会如何回答。或许,还有不少人并不熟知彭德怀其人,或者并不认同彭之所为。我就曾看到这样的奇文:它抨击彭德怀在庐山不该背离了维护领袖的大义!对这一类的说法,当然无需浪费一个字去加以评论。但我不能不深感悲哀:这不正表明,需要彭德怀的时代还远远没有过去吗?
如果不再需要彭德怀,那么同时也就不再需要英明领袖!恰恰这一点,不太可能被多少人认可。人们多半会说:如果领袖都如同唐太宗那样英明,从谏如流,岂不就能避免彭德怀那样的悲剧?不可能!就是唐太宗本人,都不能肯定绝不迫害进言者。他只活了50岁;如果他能活到80岁,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在50岁之后迫害进言者呢?我相信,“50岁之后的他将不再是唐太宗”,是一个大概率事件!我宁可相信权力的逻辑,而不相信善意的推测。最英明的领袖,都改变不了权力的逻辑。如果根本没有了英明领袖,而只有民选领袖,即使是最差劲的,也绝不可能将意见不合者软禁15年!
如果不再需要彭德怀,也就不再需要在朝堂上“以名相搏”。对于戴上“机会主义分子”、“修正主义分子”等帽子的恐惧,仅仅是意识形态统治下的特有现象,是“政教合一”产下的怪胎!在法治条件下,“政见不合”当然也可能丢官,但绝不可能被革出教门,因此就不致有名誉根本受损的那种恐惧。马蒂斯不再做川普的国防部长,或许有些失落,但并没有成为谁都不敢接近的“背教者”;彭德怀在庐山之后不再当国防部长,就连故旧都不敢再和他同乘一架飞机!
如果不再需要彭德怀,也就不再有五不怕的勇者!提出“五不怕”本身,恰恰证明了存在“五可怕”!五不怕的人再多,都不能带来政治清明,只能加重专制下的悲剧!一旦去掉了五可怕,即使英烈殿中少了一些五不怕的英灵,国家将无限扩大言论空间、增加创新的机会、激活社会的潜力……岂非国家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