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成大事者,无论是成大好事还是成大坏事,人们通常将其想象成具有种种异于常人的特质,多半推崇为英雄。实际上,这很可能是一种误判。人们往往忽略了:在很多情况下,成大事者恰恰是很无知的人!无知则无畏,无畏则无所顾忌、不知退縮、一往无前,成就常人所难成的事业。
自古英雄多老粗
在看待历史这一点上,现代领袖是极为洒脱之人,他那汪洋恣肆、不拘成见的风格,常常令其手下人倾倒。文革时,我曾看到他的一个内部讲话,为了论证干大事者不需要什么文化,他一口气列举了好几十个历史人物,毫无例外地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草莽好汉。可惜,这篇精彩讲话似乎没有收入什么文集中。中外人士真应读读它,它似乎是能够打开现代中国历史秘密的一把钥匙。
不必列举所有这类人物,仅举其中一部分也足以说明问题。
谁应居第一位?似乎没有人可与刘邦竞争。刘邦是一个地道的乡下流氓,作为儿子、丈夫、邻里都缺陷多多:不务正业、好酒贪杯、粗俗无礼、肆无忌惮。但两个大优点盖过了所有缺点:其一是豪爽任侠、敢于任事,这使得那些满腹诗书的人在他面前相形见绌。其二是性格极富吸引力,得以广结豪杰。
凭借这些优点,他从一个一事无成的农夫,首先混到了一个亭长,交结了两位后来至关重要的县级干部:萧何、曹参;继而乘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之机,断然举事,迅速开辟局面,终于成就了其一生事业。若论教养、学识、文才,萧何、曹参及后来的文武全才张良这些人,不知超过刘邦多少,但就是都心甘情愿地臣服了这个草野莽夫!这种吊诡的历史剧,还不令天下豪杰频发千古之叹!
300年之后,刘氏王朝中出了一位英雄班超,有赖于此人,汉家保住了对西域千里之地的统治。班超那双本来要握笔的手,后来握起了刀,只是因他不甘心在“纸砚间”打发一生。流连于纸砚间时多少学得的一点诗书,也就用不上了。他在西域对付的那些番邦君长,哪跟你论华文汉赋?唯认刀兵而已。尽管如此,也不能将班超视为有勇无谋之辈;他在西域驰骋30余年,先后降服50余国,肯定是高智谋的活动。不过,仅就勇猛无畏而言,班超肯定远远在其兄之上,其兄就是写了《汉书》的那位大学者班固。
又过了一千年,更著名的一位英雄岳飞出世。岳飞生于农家,寡母在其背上刺“精忠报国”,只能当传说看。就是传诵千年的那首《满江红》,也多半是他人代笔或者伪托,岳飞的幕中绝对不少干这种细活的人。岳飞即使不为老粗,至少也是一个读书不多的人。由于赵匡胤的特别提倡,宋代文风极盛,武人附庸风雅,也是很可能的。但恰恰是那首《满江红》的任侠使气,透露了岳飞那种不同于儒将的武夫身份;一个喝够墨水的儒者,怎么能赤裸裸地说“饮胡虏血”呢?这样一来文人的细密功夫就全没了,还能不惹杀身之祸?如果如岳飞所直言的,直捣黄龙府,迎回二帝,将置高宗于何地?
岳飞之后两百余年,朱元璋真能饮胡虏血了。若论腹中诗书,朱元璋或许更少,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做皇帝;或许,他因此而更应当做皇帝。他在剿灭陈友谅、张士诚等反元兄弟时,所用的那些计谋,有几件来自正儿八经的儒家经典?那些不过是他在穷愁潦倒、浪荡江湖时积累的内斗心术罢了。在农民兄弟火拼时,再没比这更管用的了!
从来学究难成事
历史上当然不乏事业有成的读书人,但他们与刘邦这种建大功者比起来,就明显逊色了。妨碍读书人成大事者,正是他腹中的诗书,诗书培育了那种不合世务的学究气,而学究气绝不是成事的优势,恰恰是败事的因由。
在先秦法家的圈子内,韩非无疑是第一号大学者。正是此人,为后来数千年文化传统中隐含的法家因素,奠定了理论基础。但从世俗的眼光看来,他却是一个大失败者。他与其同道李斯都选择服务于秦始皇。李斯成了秦皇的主要大臣,位至丞相;而韩非则被人诬陷遭诛杀,一生抱负,化作青烟。除了时间上得了先机之外,李斯更有世事洞明、处事圆通的优势,而韩非则一学究而已,不能洞悉时势,相机行事,以致中人奸计。
晁错是汉景帝的第一号宠臣,其高才与干练,世所公认,似乎不应是学究一类的人物。但在处置“削藩”这件事上,他就表现出十足的学究气。当时以吴王刘濞为首的刘氏亲王羽翼已成,危机的爆发是迟早的事情,岂是一道削藩令足以平息?靠政令削藩风险之大,包括晁错之父在内的满朝文武都看得清楚,唯独大谋臣晁错却迎险而行,至蒙杀身之祸。晁错的削藩理念当然没有问题,气节也堪为后世楷模,但在方略上宁折不弯,就很学究气了。
自汉之后的两千年历史中,王莽的形象都是篡权的奸邪。但纵观其一生的人品、学养、理念、事业,似乎都应得到更多的肯定。在西汉末,他是少有的精通儒学的大臣,在朝廷与民间都获广泛好评;否则,他也不可能畅通无阻地取汉而代之。或许是他的儒学太深厚、太纯粹,竟然以恢复三代传统为指归,发起史无前例的复古改革,致使天下大乱,不可收拾。这种不可救药的学究气,还不毁了一生事业,也毁了他前半生积累起来的清誉。
现代高层中的大学究首推张闻天,中共的第6任领袖。这个曾经留美、留苏、当过大学教授的大知识分子,非其所愿地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实在是“历史的误会”。他倒有自知之明,明白在当时激烈的上层斗争中,难敌各路好汉,自始就没有问鼎的自信与勇气,以致在遵义之后,多时不肯就任。勉强高就的4年中,也从不张扬,以致许多人都不知道掌柜的究竟是谁,无怪乎被毛称之为明君!
张闻天自己及许多人都忽略了,恰恰是这个明君角色害了他:你要么下来,要么理直气壮地抓住权力,那种不上不下、不伦不类算什么?在现代权力场上,根本就没有汉献帝这种角色的位置;况且汉献帝还不够惨?张闻天腹中的古书倒不见得太多,但洋书肯定多了,这就更加学究气,还能不倒霉?
学究难成事啊,诸如此类的事例多多,岂止上述数人而已。
无知无畏
历代失败者的情况各有不同,不能归咎于同样的败因。但不能不说,在险阻面前心怀畏怯踌躇不前,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共同因素。
畏怯有种种负面后果。如果一开始就畏怯于难担大任,在举事之初就縮回去,哪还有举步的机会?事到中途,畏怯于重重压力,知难而退,或许不失为自保,但更可能自毁前程、前功尽弃。在遭遇挫折之后,畏怯于败局难收,从此消沉,或许恰恰断送了复兴的机会。在历史机遇稍纵即逝的关键时刻,畏首畏尾,坐失良机,则唯有让成功擦肩而过……。
畏怯心理来自何处?主要基于三种因素:
禀赋 一些人生性怯懦,不能面对险境,无法承受重压,容易受控于恐惧心理,在危急局面下很快陷于崩溃,失去任何处事与决断的勇气。这种畏怯很难依靠内心的挣扎来克服。这种禀赋的人就不要抱负太大,去做那些冒险犯难的事。
顾忌 一些人可能不乏勇于作为的经历,但不想再担风险了,可能的理由是:年老力衰,不堪重负;功成名就,不愿轻抛功名;投鼠忌器,不愿牵动亲朋、故旧、师友等等。
不自信 其所以如此,又是因为高估不利因素;后者恰恰是因为,对可能遭致失败的方方面面知道得太多、琢磨得太多、恐惧得太多。对于消蚀自信来说,这是最致命的!
前两种情况不必考虑,因为那样的人,还没有到真正该畏怯的时候就退场了。不妨说,畏怯主要来自不自信;而不自信又主要来自怀抱太多的负面信息;负面信息多又源于多知、多虑、多思,后者恰恰是读书人的通病。现在你知道读书人为何干不成事了。
如果将以上结论作反面应用,就不妨断定:缺少知识的人少知、少虑、少思,心中的负面信息就少,自信心更足,因而面对风险时就不那么畏怯,更多几分勇气。结论只能是:无知无畏!
无知无畏并非只是上述分析的逻辑后果,实际上是得到大量历史事实支撑的一个普遍结论。此处仅看两个事例。
明代大宦官魏忠贤爬到了九千岁的高位,实际上已是“副皇帝”了。他所得到的尊荣甚至超过了皇帝:全国各地争先恐后地为他建“生祠”,历代皇帝多半未曾有过这样的尊荣。在那种情况下,任何稍具常识的人,都会明白:魏氏危矣!古代人的一个普遍智慧就是:非分之得乃招祸之源!明白人一定会极力避免这种非分之得,远远避祸。但没什么文化、在入宫之前仅有乡下经历的魏忠贤,哪里知道这些?他以真正的“大无畏”精神,欣然接受从天而降的所有福分,很快到来的报应就不可避免了。继任皇帝宰了这个无知无畏的人,根本算不上什么功德,魏忠贤甚至算不上什么人物,他不过是闲极无聊的天启皇帝为图自己玩乐,推出来作为替身的一个木偶而已。
文革激进派中谁最具勇气?肯定非江青莫属。她衔头不算太高,但谁都知道她是实际上的二号人物。913之后,她对名义上的二号人物是不让半分的。她更不在乎得罪高官们,以致树敌无数。那时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一旦江青背后的支撑崩塌,其下场将毫无悬念。但就是她一个人不知道,以至于到了最后时刻还有恃无恐。她这种极度的无知毫不奇怪。在上海风月场上的那些历练,至多只能对付争风吃醋,哪能应对政治角斗场上的生死搏杀?唯其无知,所以无畏,就只能作茧自缚了。
反智时代成就莽夫
不管“无畏”源于什么,总归还是一种勇气;无知无畏者,也是一种类型的勇者。依其地位高低,无知无畏的勇者可区分为匹夫之勇与枭雄之勇。那些铤而走险的江洋大盗,就是匹夫之勇的例子;而张作霖则属于枭雄之勇了。张作霖有勇大概没有人否认。但他无知吗?就其开创局面之时,那种纵横捭阖、诡计多端,似乎不算无知。但作为一个现代政界人物,终归是一个无知之徒,根本不懂得世界潮流与现代理念;否则,就不致那样胡作非为,既毁了前程,也毁了奋斗大半辈子积聚下来的本钱。
就对国家的危害而言,枭雄之勇远远大于匹夫之勇。无知无畏的勇猛枭雄太多,正是现代中国灾难深重的主要原因。这类人给国家造成的灾难,可分为显性与隐性两个方面:
显性灾难——也就是一望而知的、直接的灾难,例如包括军阀混战、丧权辱国、腐败黑暗、渎职虐民等等。这种灾难的后果令人望而生畏。但因其浮在面上,容易催生对良好治理的期待与推动变革。
隐性灾难——包括显式灾难之外的所有其他灾难。此处要强调的是:隐式灾难之最重者,莫过于一个反智时代的来临。一个拥有巨大影响力、无知无畏的枭雄,从自己的成功中吸取的主要经验就是:读书人无用,知识无用,科学无用,智力无用!而其反面则自然是:老大粗管用,意志管用,经验管用,蛮力管用!如果这种观念催生出一种支配大众的哲学,那么就不再有人看重智力、运用智力、投资智力了,全社会将被笼罩在一片反智气氛中,于是一个反智时代来临。
就芸芸众生而言,在反智时代照样可以过日子,或许广场舞跳得更欢,样板戏唱得更响。但就不要再谈什么社会进步、国家前途了。尤其可怕的是,反智时代有巨大的自我复制能力:反智的一代会自动地复制出新的反智一代。反智时代不仅将不受阻碍地延续下去,而且全社会的智力水平将愈来愈低,就像人们在大跃进年代与文革年代所看到的那样。
反智时代有巨大的有害产出,其中之显著者就是种种荒唐事,就像大跃进年代的那些荒唐事一样。反智产生荒唐,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这还不是反智时代的主要产出,更影响深远的产出是无知无畏者,这将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性循环:
无知无畏者催生出反智时代,反智时代培育出更多、更愚昧的无知无畏者!
如果一个社会沦落到了这样一个危险的境地,那么它向野蛮的急剧退化,就难以挽回了。如果仅仅是默默地、平静地退化,或许还不是最坏的。实际上,面临的危险要大得多:反智时代不只是复制出一般的无知无畏者,它将以很大的概率产生胆大妄为的莽夫,产生另一个真正的枭雄,这就使社会走上更坏的恶性循环:
无知无畏的枭雄刻意造成反智时代,反智时代催生出更坏的、无知无畏的枭雄!
如此循环不已,社会的退化就走上了快车道,灾难的结局将更不可想象。
我认可你的说法,无知无畏,无畏则无教条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