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告诉我们：曾经强盛无比的罗马帝国为什么最终衰败？是过度的文明销蚀了古罗马武士的雄风；曾经所向无敌的满清人，为什么一进入北京之后很快就衰朽不堪？是软绵绵的汉文化让昔日的猛士沉湎于温柔之乡……。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岂不是说，文明总是虚弱的？人类为什么还要如此孜孜以求地追逐文明呢？

古文明的命运

使嗜古之人伤悼不已的一个问题是：文明古国今何在？更具体地说是：古埃及今何在？古巴比伦今何在？古罗马今何在？……这都是一些曾经高度辉煌的文明，是一些什么高能魔怪吞噬了这些文明呢？吞噬文明者，是某些更高级的文明人类吗？

各个古文明衰败的途径或许形态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那些征服了古文明的人，多半是一些野蛮人；他们在文明人类面前，曾经既是崇拜者，也曾为失败对手。

那些将雄伟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等等留到今天的古埃及人，领跑古人类的文明竞赛达千年之久，在尚处蒙昧中的四邻面前，曾经何等光芒四射，何等自豪！说及决胜疆场，在古埃及的鼎盛期，尼罗河两岸的那块土地，也是不容他人涉足的。

但到公元前二千纪中期之后，古埃及独领风骚的那种风光就不再了。首先是希克索斯人的入侵，紧接着而来的是连绵不绝的入侵者：古叙利亚人、古巴比伦人、古波斯人、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古埃及人利用外部入侵的间歇期，顽强地维持着自己的独立生存。但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彻底摧毁了古埃及国家。从此，古埃及这块土地，相继沦为古希腊人、古罗马人、阿拉伯人、突厥人等等的统治之下。今天的埃及人，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了！

就在古埃及遭受野蛮人侵扰之际，几乎与古埃及文明同时发展起来的古苏美尔、古巴比伦、古亚述等等古文明，在周边蛮族的侵扰之下，几乎就没有过安宁，而且相继覆灭了。

古希腊文明的余晖，至今都在照亮全世界，它或许永远不会从任何一本历史著作中彻底消失。认可了这一点，对于古希腊文明在世界历史中的地位，就不再有什么疑问了。即便如此，古希腊同样没有避免被野蛮人入侵、征服的宿命。就是古希腊文明的创立者，也是征服了更古老的希腊人的北方野蛮人。代表古希腊文明的雅典人，其辉煌岁月结束于文明程度较低的马其顿人的入侵；不久之后，统一了希腊的马其顿又被古罗马征服。

只是，古希腊的文明过于强大，在这一连串的征服之后，不仅没有被毁灭，而且被发扬光大，最后融汇于统一的西方文明，并在其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文明似乎并未被征服；但创立了辉煌文明的希腊人，却屡屡败于蛮族入侵者。他们该为创建了辉煌的文明而自豪，还是该为不断被外族征服而哭泣呢？

在公元前后一千余年中，环地中海地区的王者无疑是古罗马。古罗马人既是古代世界的主要文明创建者，也是当时最令人生畏的征服者，他们建成了一个地道的世界帝国。古罗马人不仅是文明的创建者，而且也是文明的继承者、融汇者与传播者，他们几乎没有保留地继承了古埃及文明、古希腊文明等等，融汇了环地中海地区的许多古文明，并将其传播到所征服的遥远地域。古罗马大大提升了周边蛮族的文明水平，特别是培育了终将毁灭自己的对手——日耳曼人。

在两千多年前，日耳曼人是十足的野蛮人，这一结论无关乎希特勒鼓吹日耳曼人如何优秀。古罗马确实被日耳曼人毁灭了，并不是因为日耳曼人更优秀，而是当时的罗马人太文明：享受着公共澡堂、剧院演出、竞技娱乐的罗马人，怎么能战胜在泥泞遍地的欧洲腹地闯过来的日耳曼人呢？野蛮征服文明，在历史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此处没有提到中东地区的许多古文明，他们或许不及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那样著名，但对人类文明的贡献亦不可忽略，例如古犹太文明就有世界性影响。但在7世纪阿拉伯人崛起之后，中东地区的那些古文明，就被一扫而光了。阿拉伯人的征服也是一个野蛮征服文明的故事：伊斯兰崛起之前的阿拉伯文明，远远落后于中东地区的其他古文明！

华夏不敌夷狄？

当环地中海地区龙腾虎跃、众多文明民族相继加入一场文明接力赛时，在东方，华夏民族独自建造着自己的独特文明。在数千年中，华夏族在文明上一直领先于四周其他民族。华夏人依次称其东南西北四邻的民族为夷、蛮、戎、狄——或简称夷狄——这种称呼充分表达了对落后、野蛮、不开化民族的轻蔑。

使这种轻蔑看来不无道理的是，确实没有哪一个夷狄族创立过什么高级文明，足以超越华夏文明。其结果是，完全不同于环地中海地区的那种文明接力赛，东方自始至终都在上演着文明独角戏！独角戏与接力赛，岂不有天壤之别，岂不是华夏文明永远的骄傲！有谁想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正是演独角戏的文明最终落伍了！

尽管在至近代为止的文明战场上，我们是无可匹敌的优胜者；但在刀兵相见的战场上，我们却没有少吃败仗，甚至沦于亡国之境。这是一个文明败于野蛮的漫长而血腥的故事。

败于秦——华夏族之败的开头一幕就十分惨烈，却至今少有人意识到。这就是代表华夏文明的中原诸国，败于由蛮族部落崛起的秦国。受着齐鲁礼乐训导、更被“郑卫之声”侵淫的那种文明人，怎么能敌得过唯知砍人头的秦国武士呢？

败于五胡——读过《三国》的人都知道，司马懿父子三人都是英杰。但其子孙却不争气，晋朝只传两代就来了个“八王之乱”，致使北中国烽火连天，陷入北方夷狄之手。先后侵入中国的夷狄是匈奴、鲜卑、羯、氐、羌，史称“五胡”，历史进入“五胡乱华”的混乱年代；继而进入南北对峙的南北朝。这种分裂局面延续了近三百年。

败于辽金——赵宋统治一个版图大大縮小的中国，大块领土先后落入北方夷狄契丹、女真之手，夷狄国家分别称为辽国与金国。与这两个“番邦”的长达数百年的争斗，在史上留下了许多激动人心的故事，为戏剧舞台提供了不尽的素材。然而，后人只记住了“弱宋”的丧权辱国，却不知道宋朝抗击史上少有的强邻的艰苦卓绝！

败于蒙古——华夏民族的更大的劫难接踵而来，这就是吞没整个中国的蒙古入侵。在这一点上，一些现代中国史家充分展示了他们的奇葩逻辑：被胡人侵占半个中国，叫做“丧权辱国”；被更野蛮的胡人侵占整个中国，就叫做“统一了中国”！

败于满清——岳飞抵抗的侵略者，与500年之后袁崇焕等人抵抗的侵略者，同属于一种北方夷狄——女真，区别只是后者改了国号。就对全中国的侵略而言，金没有成功，因此被称为“外敌”；而清成功了，就成了我们的祖国。现代中国学者们的逻辑就是如此！

一个有着无限自豪感的华夏民族，败于夷狄的记录就有这么长！那么，能够说“华夏不敌夷狄”吗？否！最有力的两点反驳就是：其一，驱除夷狄的记录也很长，如果不算元清两朝的统治者，那么这种记录会更辉煌。其二是，华夏文明终究驯服了所有入侵的夷狄！还能说夷狄是胜者吗？

民主不敌专制？

民主与专制之战，今天广受关注，它也是文明与野蛮的对抗吗？

民主与专制的对抗，可溯源于古文明时代。古希腊的雅典可以作为古代民主制国家的代表。但雅典的对手斯巴达，却不是专制国家的典型，它不过是带有军国主义色彩而已。那时的典型专制国家，其实是雅典与斯巴达的共同对手波斯帝国。

在谈到民主与专制对决时，需要若干澄清，否则将无从讨论。

首先需要指明，对决双方是两个国家集团、还是两个国家、或者一国之内的两种势力。不同情况的胜败情势可能很不相同。多方参与的国际冲突中，很少出现民主国家与专制国家的两个阵营对垒。例如，二战中的所谓反法西斯国家，就未必都是民主国家。

其次，民主与专制的划分可能并不清晰。例如，贵族民主制的古罗马共和国，可能陷入某种独裁；不无民主元素的斯巴达，也具有浓厚的专制色彩。只是到近代，民主与专制的分野才逐渐清晰。

还有，民主与专制的对决，既可以是军事冲突，也可以是和平竞赛，两者颇不一样。在军事较量中，专制势力有时拥有某种优势。民主败于专制的最著名的近代例子是西班牙内战：民选的共和政府，败于代表专制势力的佛朗哥军队。此外还可以举出：俄罗斯二月革命后，遵守宪政承诺的临时政府，败于十月革命上台的布尔什维克政府，后者废除立宪议会的选举结果，从而改变了俄罗斯的宪政道路。而在和平竞赛中，民主体制往往更胜一筹，在这一点上，大概没有比“西德胜东德，南韩胜北韩”更说明问题的例子了。

在现代史上，民主的胜利记录彰显卓著，以致使福山一度如此乐观，写下了他的《历史的终结》。但这一点也没有阻止专制制度在某些地区、某些领域的挺进，更没有阻止对专制的有增无已的颂扬。那么，这是否说明了民主十分虚弱呢？是否意味着，正是文明的虚弱注定了民主的虚弱呢？

文明不敌野蛮？

在看到如此之多的“文明败于野蛮”的例子之后，倘仍然坚称文明必胜野蛮，似乎有点输理。看来，文明不敌野蛮，即使不是规律，也绝不是稀罕的事情。比较持平的看法或许是：纵观人类历史，文明与野蛮互有胜负。那么“终局”将如何呢？人类历史还长着呢，最好不要谈什么终局，否则就重蹈福山的覆辙了。

“文明不敌野蛮”的结论，对于从不在意文明的人来说，并不值得注意；但对于那些执着于仰慕文明、高估文明、期盼文明的人们来说，不啻是当头一棒：文明竟然还不如野蛮？确实，人们乐意举一千条理由来说明文明必胜野蛮；而文明不敌野蛮，似乎就难以解释了。但这件事恰恰需要解释。

下面的分析基于文明要素的比较。此处只是考虑角斗中的强弱，而且仅仅限于军事实力的对比。我们的基本结论是：确有某些文明要素，能显著地增强军事实力，却不明显于促进文明进步。或许，这正好解释了文明为什么显得虚弱。

主要的文明要素包括：人口（数量）、（人口）素质、（地理）环境、资源、（政治）制度、技术、科学、文化、产业、习俗、宗教等等，它们可排成两个系列：军事系列与文明系列，二者分别表示有利于军事实力与文明进步的那些要素，排列次序大体上依据重要性由大到小排列：
军事系列——技术，素质，人口，习俗，宗教，资源，环境，制度，产业，科学，文化。
文明系列——制度，产业，文化，技术，科学，宗教，素质，习俗，环境，资源，人口。
注意两个系列的排序是很不同的。例如，至少在古代社会，人口数量是军事实力的一个主要因素，但并不是文明进步的主要因素，人口小国也可以建立高等级的文明。发达的产业对于文明进步具有头等的重要性，而对于军事实力则没有什么重要性。例如，没有任何先进产业作为后盾的蒙古人，利用掠夺他人所积累的资源，几乎征服了全世界！同样可以注意到，所向无敌的蒙古铁骑，不需要任何先进科学文化的支撑。
此外还要说明，每个文明要素的重要性，强烈地依赖于所处的时代。例如，对于军事实力而言，人口数量在古代可能起较大作用，而在现代的作用则小得多。上面所作的排列偏于考虑古代的情况，因为本文主要涉及古代的例子。
现在将如上分析法用于明末清初时满汉两族的比较。满人所掌握的火器技术并不弱于汉人，满族士兵习于骑射，能征惯战，军事素质明显优于汉兵；满人的游牧民族习俗，更有利于战争。因此，满人对于汉人有显著的军事优势。
另一方面，汉人的制度文化、农耕文明所具有的产业优势，都使得汉人不能不具有更高等级的文明。综合起来的结论就是：汉人在军事上败于满人，这似乎显示出华夏文明的虚弱；另一方面，汉人最终在文明上胜了满人，几乎完全同化了满人，这又表明华夏文明并非真正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