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风流吾最爱,六朝风流晚唐诗”
钟书先生有言,“两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
晚唐诗歌,至于化境,字字珠玑,固是绝顶之作;而六朝人物,因其放浪形骸,意出尘外,亦是有趣至极。
六朝人物,何以如何与众不同,独标一格?这是很值得研究的一个命题。
六朝,一个政局不稳的时代,也是历代被杀文人最多的一个时代。乱世之下,文人自保的方法有二;一是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不断踩着别人的肩膀,步步登高,取得掌控局势的有利位置;二是抛弃一切俗世名利,隐遁山林之间,万钟与我何加焉?做个自由自在的隐士。
但尽管做了隐士,这些士人内心的苦闷,想来也不会减少。士与隐的矛盾,没有一天,不纠缠着他们敏感的心。于是,礼法不拘,天王老子不顾,生冷不忌,软硬不吃,天马行空,奇谈怪论,也就不足为怪了。《世说新语》简直是贵族文人超脱世俗之外清谈悬论的一个范本,供社会阅读收藏,唏嘘不已,感叹不止。
那么,何妨选择阮籍,走入他的心灵世界,看看这些风流人物的内心天地。
王勃诗云:“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历史上,哭得最厉害的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刘备,哭着哭着,把江山哭来了。一个是阮籍,哭着,哭着,把命哭没了。
《晋书·阮籍传》记载了阮籍的三次大哭,分别如下:
其一: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
其二: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其三: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很多人以为阮籍之哭,实乃放浪形骸,狷狂耿介,超出世人想象,实乃怪诞无比。其实,阮籍之哭,不是写意,而是写实。虽在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中。阮籍是诗人,这三次大哭,实质是三个意象,背后大有千秋,隐喻和象征的意味极浓。
第一是哭母。
阮籍是孝子,但是阮母年老而终,高歌《大人先生传》的阮籍,不至于哭得如此之凶。阮籍之哭,既是哭母,哭亲情,哭阴阳两隔,哭“子欲养而亲不待”;但也在哭群丑,哭乱世,哭昏君,哭壮志难酬,哭明珠投暗,哭“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因为忠孝乃儒家之至宝,父母在,不远游,当克勤克俭,奉养至亲以为孝,待到孝道已尽,就要移孝为忠以为本。但天下之大,明君在哪里?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母亲一死,生命的根本不在,意义全无,孝无可孝,忠无可忠,这才是阮籍最大的痛苦所在。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阮籍之哭,悲从中来,撕裂心扉,激荡起后世的文人志士,泪飞顿作倾盆雨。
但阮籍大哭之前,又是下棋,又是吃肉,如此作践礼法,又是所谓何来?我以为并非性格使然,乃是使性赌气耳。跟谁赌气?当然跟当局赌气,跟司马氏赌气。尔等窃国弑君,“忠”字荡然无存,就要以孝道治天下,哄骗世人,欺天下无人与?
但吾等偏偏不孝,偏偏不伦,偏偏反礼法。做得最绝的是孔子20代后裔孔融。孔门子孙,竟然不守孝道。甚至说出:“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
此等言论,离经叛道,惊世骇俗,想来也不会是孔融的本意,不过是用来撕毁统治者的假面具,反戈一击的手段罢了。阮籍亦如是。
阮籍哭美女。
兵家的女儿才华绝顶,貌若天仙,但还没出嫁就死了。阮籍不认识她的父兄,却莫名其妙前往哭丧,把心中的哀伤哭尽之后,才自个儿返回家。余秋雨在《遥远的绝响》中这样评价:“阮籍不会装假,毫无表演意识,他那天的滂沱泪雨全是真诚的。这眼泪,不是为亲情而洒,不是为冤案而流,只是献给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荒唐在于此,高贵也在于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声,中国数千年来其他许多死去活来的哭声就显得太具体、太实在、也太自私了。终于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模像样地哭过了,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只为美丽,只为青春,只为异性,只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尽至。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尽矣。”余秋雨不愧是才子,遗憾的是才子最喜欢玩弄文字,但却糊涂透顶,不明白文字既是阐释,又是遮蔽。
那么,阮籍究竟为什么要哭兵家的女孩子?
假如兵家的女孩子没有才华,不是那么美貌,而且已经嫁人了,阮籍还会不会这样哭得惊天动地,目迷五色?
也就是说兵家的女孩子吸引阮籍去哭,有两个必要条件:第一是女孩子才貌双全;第二是女孩子未嫁而亡。
母亲去世了,阮籍先是下棋,喝酒,吃肉……然后,才想起来要哭。那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阮籍却长驱直入,哭得如此伤心,何也?
道理还是很显豁。兵家女孩子只是一个道具,一个对象,一个寄托,阮籍无非“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兵家女子,有才有貌,却红颜薄命,没有慧眼识珠的郎君相中,便魂归离恨天,何其可惜!自己德才兼备,一片丹心,却找不到明君,报国无门,蹉跎老去,何其可悲!阮籍是为兵家女子而哀,但更是为自己而哭。
古语有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两个地方都把“士”和“女”比对,不能不令我们深思。中国的礼教主张“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与臣之间,君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皇帝金口玉言,臣子可以被任用,可以被贬谪,可以被斩首。男子与女子之间,选择权在男子那里,男人欢喜谁就是谁,女子可以被宠爱,可以被冷落,可以被抛弃。
在封建的伦理中,女人和士人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女子描眉涂粉,修饰容貌,楚楚可人,就是为了得到男人永远的宠爱;士人发奋读书,修养才德,怀瑾握瑜,也是为了得到君主的重用。女人学好女红,练习好礼仪,打扮得娇艳艳,只为嫁一个好男人,绿水常绕着青山转。士人,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就是为了最后能够“治国平天下”。女人花的美丽,一辈子只为一个男人开放;士人才志的出售,也只卖给皇帝老儿一家,别无分店。
这就是为什么卞和失去了两条腿,还要执著地献玉。卞和哪里是献玉,他是要把自己的才华贡献给帝王家而已。难怪千古文人们都在卞和的惊天一哭中,写下“满纸荒唐言”,流下“一把辛酸泪”。文人们一旦不被选择,不被重用,报国无门,学无所用,或者骤然失宠,流放他乡,成为迁客骚人,他们人生的支柱就会轰然坍塌。
但面对皇权的威严,他们又不敢公然反对。还有读书人的那股子酸劲,男子汉的那点自尊心,都不允许男人直抒胸臆。于是,士人的目光开始急切的寻找,或许在同病相怜中,士人们突然发现,“女子”是一个很好的文学意象,最有利于表达自己的内心,那种在帝王和男人们的无上权威下,产生的那种永恒的无力感,使得失落的士人与薄命的女人形成同构。这就是阮籍借助兵家女子放声痛哭的缘由。
阮籍非在梦中,秋雨在梦中耳。
千古以来,失意文人正是因为读懂了阮籍,所以,每每吟咏阮籍名句,感慨系之,清泪满面。
阮籍的第三哭,意象清楚,一目了然。
山道之穷,无路可走,自然隐喻仕途之穷,命途之穷,人生至此,已经山穷水尽,无力回天了。
于是,悲从中来,嚎啕痛哭,撕心裂肺。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失色。
阮籍不是方孝孺,冷酷到底——死即死耳,诏不代草!阮籍不是王维,沉浸佛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阮籍也不是李白,仰天大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阮籍更不是唐寅,嬉笑怒骂——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生于儒学世家的阮籍,如何能够看得穿?人生的大错,就此铸成,人生的悲剧,无可避免。
酩酊大醉,能够逃脱儿女亲家,却逃不了违心劝进。一篇《劝进书》,文采斐然,一时洛阳纸贵。司马昭登基之路,舆论阔然清朗,顺理成章,阮籍从此死了。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皓皓之白,蒙世之温蠖。《劝进书》是阮籍永远洗刷不了的污点。
阮籍之哭,是不是也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哭?为自己最终的失节而哭?为普天下文人孱弱的命运而哭?
我们都不知晓,只知道劝进之后,不到数月,阮籍就寂寂而终。阮籍终于不必哭了,其他的文人,又开始在阮籍的故事中,流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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