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象世界简说

关于具象世界可以继续说说。一般认为存在两个世界：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客观世界是具体可感的世界，它存在于心灵之外；主观世界不是具体可感的而是由概念体系组成的精神世界，它存在于心灵之中。人们对这两个世界的讨论已经多如牛毛，我不想多说了。

但其实，客观世界，也就是具体可感的世界也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具象世界，一个是类象世界（这概念是我胡诌的哈）。很多哲学家——尤其是现象学哲学家——费尽了笔墨，也不能明白指出两个世界的存在。象海德格尔，他天才般也预见到了具象世界的存在，却是仍不清晰，用了许多晦涩深奥的文字来表达，引起了不少的误会。象杜夫海纳，他把现象学引向了审美经验现象学，以为现象还原为审美现象，但审美现象究竟是什么现象，说了很多，仍然云里雾里。

具象世界是一个独特的世界。这里“独特”一词具有本质性的意义。它是指每一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它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指事物本身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比如毛泽东，就是独一无二的；有不少特型演员很象毛泽东，他们的外型象、口音象、举止象，甚至连神态也象，但他们不是毛泽东。毛泽东有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独特的内在情感，独特的内心生活和思维方式，谁也替代不了他。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每一事物也都是独特的。我桌子上的杯子也是独特的，尽管现代工业化的批量生产可以生产许多一模一样的杯子，但此时此刻，“这个”杯子出现在我的桌子上，它就是独特的。这引出了“独特性”的第二个含义：事物是与特殊的环境结合为一个整体的，环境的任何变化必将改变事物的独特性，形成新的独特性。假定我桌子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杯子（工业化的结果），这是否说明这两个杯子并非具有独特性呢？它们仍然是独特的。或许它们的外形、色泽、材质等等全都一模一样，但它们在桌子上的相对位置绝对不一样，就是说，我们总有办法把两个杯子区别开。

我们生活在具象世界中。我们用声音、动作、神情、符号来表达这个世界。这些表达手段具有丰富的内涵（当然这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它们不仅指向关注的焦点——意指对象，也包含关注焦点的环境——意象背景。因为二者是没有分离的整体。更明确地说，这些声音、动作、神情、符号“就是”那个环境整体。

正因为具象事物是一个整体，用来意指这个整体的言语（音节、符号）就具有丰富的意涵。这“丰富的意涵”因为太丰富，以至于要翻译为现代语言，那是不可能的。

语言有一个内在的要求（条件），就是简化。因为不可能对一棵树进行全面的描述，我们只能通过命名来称呼那一独特事物。虽然那个名字包含该事物所有因素，但也为日后发现共同因素打下了基础。这些相同的因素采用一个共同的词语表达，这样，类别化的词语就出现了。象松树、红嘴鹦鹉、狮子、跑、笑、大、高，等等，都是类别化词语，即它表示一种事物、状态或性质的类别。当这一类词语十分丰富成熟的时候，人们习惯于说“我看见了一条狗”这样的话。这当中每一个词语都是类别化词语，而不是独特的特称词语。这就意味着我们进入了一个类象的世界。

在类象世界里，我们看见的都是类别性的半抽象事物。我们只关注共同属性，即大多数事物都具有的那些因素，而忽略掉那些独特的属性。我们眼里看到的是书、杯子、汤匙、电话、手机、玩笑、新闻、写作、懒散、无趣、恶心，等等。而不是象奥大利亚的毛利人那样注意到事物最细微的独特之处。书是什么样的书？杯子是什么样的杯子？恶心又是怎样的恶心？等等。这样，我们由独特的具象世界进入到一个类别化的类象世界。类象世界遮敝了、覆盖了具象世界，使我们的眼里、心里充满了同质性的、类型化的事物。

具象世界的独特性，造就了它的整体性、新颖性和融合性。它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它闪耀着独特的光芒。而类象世界遮蔽了这种光芒，脸谱化地呈现自己。人们可以谈论这个世界，我们可以说“那是一条狗”或“玫瑰花是红色的”。但我们发现：我们不能用同样的语言来“言说”具象世界。在具象世界中，我们不能说“落日余辉给青山渡上一层玫瑰红”。因为，在具象世界中，没有这样类别化的词语，只有包含整体的全部意义的实体化的言语。当具象世界中的人说“玫瑰”的时候，他指的是特定环境中那一朵独特的玫瑰，这特定的环境不仅包含客观环境，还包括他在内的主观环境。这就是一首诗。所以，生活在类象世界的人，要写诗，就得要摆脱类别化词语的约束，进入到具象世界之中，用具象世界的言语写作，才是诗。

这让我想起禅宗玄之又玄的教义。禅宗主张通过打破常规的“公案”的修炼，依靠“悟（顿悟或渐悟）性”，达到明心见性的境界。这明心见性的境界，就是具象世界。

但是，我不认为回到具象世界是人类的追求，是进步。从具象世界到类象世界是人类意识发展的必然结果，这是一种进步。生存的压力迫使人类进化出意识活动，也迫使意识活动进一步进化，产生了语言。语言虽然有简化（类别化）的内在要求的局限性，但它也带来了交流和协作的自由，增强了生存的能力。

当然，具象世界与类象世界的分裂也给人类的抽象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困惑和矛盾。我们有那么多相互冲突的理论，就是因为我们对上述两个世界的不同认识造成的。我们希望超越类象世界，达致一个具象蕴含抽象、抽象蕴含具象的融合为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