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必须要写写扬正明。写扬正明有何意义,我不知道,我想,不一定要有意义。凡事都要有意义才去做,不说太功利了,肯定是很无趣的。
一、扬正明成为孤儿
歌曰: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无妈的孩子像根草。扬正明不但无妈,也无爸。他比我大两三岁,我对他妈没印象,但对他爸有印象。他爸是综合商店的职员,在很远的七大队山沟沟里开商店。后来脚上螺丝骨处长了一个脓包,裂开之后,肉向外翻,就象开了一朵花。便回家医治。他就是那段时间给我留下印象的。
扬正明家在我们家对面,我们靠山边,他们是吊脚楼。中间隔着一大步宽的小街,几乎是门对门,户对户。所以我常到他家玩,一进大门,侧边有一间小屋,刚放下一张单人床。这是扬正明的房间。往前走,右边有一个木盖板,打开盖板,下面是一架长长的楼梯,通往吊脚楼下的猪圈。在木盖板前面两步远,有一个砌得很高的火儿坑,火儿坑旁边有一小门,里面一间房里放着一架大床,有床罩罩着。床前桌上乱七八糟放着一些罈罈罐罐和杂物。再往前一步就是我最常去又最害怕的走廊。那是一排丈余长的木走廊,木板向外倾斜,我站不稳,身体自然向外倾。栏杆也是木头的,还比较完好。最叫人害怕的是那道通往走廊的小门前,有一匹木板己经脱落了,形成一个很大的豁口,有一根竖着的栏杆下面一头已经脱了隼,活摇活甩的,令人心惊。每次经过,都要特别小心。站在走廊上,感觉下面很空很高。可以看到对面那一座大山和山脚下的那条大河。可以看到街上一大队一队的那些农民在对面的大山山坡上或者下面的一坡田地里劳作。他们整个后面的房间都倾歪的厉害,我总担心房子要垮。扬正明说不会垮,因为是木头的,打了隼头。
我注意到他家突然多了一个老头。这老头脚上开了一朵花,常常坐在火儿坑的里面角落里。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扬正明的父亲,叫杨定海。他说话声音很轻,听起来很和善。有一回火儿坑上挂着一个铜壶,烧了满满一壶开水,水已经烧开了。他突然问我,敢不敢摸铜壶的底子。我自然说不敢。刚烧开的一壶水,还挂在火上的,哪敢啊!可他把铜壶拉过来,伸手就去摸,一点没事。我大为惊讶。他反复鼓励我去摸,我真麻着胆子摸了一下,感觉有点热,但并不烫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随后又告戒我,过一会儿就千万不要去摸了,会烫手的。从那以后,我觉得他很有趣,他也喜欢跟我说话。有天他出了一道题:一个壶儿斤十七,连油带壶二斤一,壶多重,油多少?我想了半天,答不来。他告诉我,壶重二斤一两,没有油。我仍然不解。他说:古时候的称是十六两为一斤。我一下子明白了。同时也知道了古时候是十六两为一斤。有一种既奇怪又惊讶又兴奋的激动。后来有几天扬正明家关门插锁的,等到再看到他们的时候,杨定海有一只脚从膝盖以下不见了,又把我吓了一跳。一只脚怎么会不见了呢?扬正明告诉我那条腿被锯了。我突然挺同情他,也很同情他爸。我看见被锯的那条腿下面一个圆础础,很是可笑的样子。他行动不便,更是经常坐在火儿坑边一动不动。他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但也有笑的时候。他又给我出了一道题:一个庙子里有一百个和尚,大和尚一人吃三个馒包,小和尚三个吃一个馒头,恰好吃了一百个馒头。问,有几个大和尚,几个小和尚?这道题不象上次那道题,我是听懂了的。于是我就想啊想啊。大概想了两天,我还真把它给“逗”(不是计算出来的)出来了。当我告诉他大和尚有25个,小和尚有75个的时候,他真心很开心的笑了。我还进一步告诉他,大和尚吃了75个馒头,小和尚吃了25个馒头。他听了有些惊讶的样子,然后伸手摸我的头,说你将来肯定有出息。
不幸的是,大概半年之后,他大腿上又开了花。不久,他就死了。他死的时候,杨正明还在读小学。
二、扬正明的少年生活
我和扬正明都在街小读书。他比我高一年级,但因是复式教学,在一个教室上课。我常听见老师骂他,你不好好学习,将来怕是要数石板。有一次骂得很了,扬正明不服气的样子,老师就给了他一巴掌,放学的时候,我见他额头上有个包。
回到家,扬正明说,我们下河去闹(用药毒)鱼。我们拉起木盖板,从那架长长的楼梯下去,直到下面的黑漆漆乱糟糟的屋子。旁角有一个猪圈,显然已经多年没有喂猪了,到处是蛛网,猪食槽也是斜躺着。猪圈前面是一片凸凹不平的空屋,有点宽,地上铺着一层稻草和玉米桔杆。我们踏着玉米桔杆,开了小门就直奔山脚的小河。我们到了河坝,先洗澡,澡洗够了才去闹鱼。我那时还不会游泳,一下到河滩里,被水一冲,人就漂起来了,一伸手就抓住岩石,吓得直喊救我救我。可扬正明只顾戏水,没管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踩着石头站起来的。
扬正明的毛笔字写得很好。每年春节,他都要写一幅春联贴到大门上,常常会引来人们的赞叹。其实他并没认真练字,就是学校每周两节毛笔字课上练习的。他还会拉二胡,也没人教。我也跟他学,一开始拉《东方红》,《南泥湾》,也还象模象样。但他可以拉《赛马》。《赛马》那么复杂,又长,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记住谱子的。
我与扬正明很少闹矛盾。但有一回我们打了一架。我那时把街上十多个小娃儿组织起来搞了个学习小组,大家在一起做作业,互相帮助。后来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大姑就叫我们把学习小组改成支农小分队。于是春耕秋收就去帮生产队栽秧搭谷。再后来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我又把支农小分队改为文艺宣传队。在支农的同时,排练些文艺节目在田间地头为劳动人民演出。扬正明一开始并没参加我们的活动,他读初中后,就主动参加我们的文艺排练活动。有一次我们俩的意见不一致,我一时气急,就说了句:不要你参与。他突然一推,把我推个四仰八叉。我从地上爬起来,就向他冲去。他人比我大,个子也比我高,我自然捡不到便宜,好在被人推开了。从那以后,他真不再参与文艺宣传队的事了。
小孩子是不会记仇的。我们很快又是好朋友。有一年我父亲回家探亲,要我到南坝酒厂找父亲的朋友开后门打酒。我那时大概才九岁吧,又不知道南坝在哪里,还听妈说有很远。真不知道怎么办。父亲写了一个条子,妈妈找了扬正明叫他给我打伴儿,还可以去打几斤酒回来。扬正明就同意了。我们俩早晨出发,经东安、茨梁、东阳溪到南坝,走了整整一天。找到叔叔,他给我打了酒,却不给扬正明打酒,弄的我很过意不去。
扬正明渐渐的大了,有一回他叫我们街背后的一个女孩子来耍,我也在。他脱了裤子叫小女孩摸他的鸡鸡。小女孩伸手握住,那鸡鸡看着看着就变大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女孩的爸爸在屋边大声麻气地吼她,吓得她转身就跑回家去了。扬正明初中毕业之后,就在家耍了。有一回我跟他们一大帮人到河坝去耍。他们都是大娃儿,不理会象我这样的细娃儿。他们在龙潭里洗澡。扬正明躺在沙滩上,一伙大娃儿围在他四周,只见他握着鸡鸡反复的弄,突然一股白浆喷射出来,那些大娃儿一阵兴奋,直喊出水了出水了。我却一头雾水,不知他们为何那么激动。
扬正明参工了,听说到昆池去工作了。昆池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三、扬正明的爱情传奇
中间几年我与扬正明其实没什么关系。他在昆池上班,我则到了开县的麻柳读初中。到78年的上半年,我转回龙观读初中最后一学期。我知道初中升高中要到昆池去考试。一想到扬正明在昆池工作,我就很自豪。所以,一到昆池,我就直接去找他。他那时在昆池新华书店上班。书店不大,就他一个人守着。见到我非常高兴,十分得意地带我去见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是昆池医院的医生。他带我走进刚刚修好不久的昆池医院,我是十分激动。这么高大宽敝的房子我从来没见到过。等他叫出他的女朋友,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点紧张。他女朋友太漂亮了,个子有点高,身材苗条,梳一把长瓣子。她叫陈文碧。我至今都还记得她。她看着我笑,她身边还有两三个女的穿着白大掛也在笑。我更紧张,不知道她们都问了我什么,我又是怎么回答的。好在她们要上班,扬正明也要上班,我们就分开了。扬正明告诉我,这几天就住在他那里,吃饭也在他那里。
晚饭过后,他告诉我他一开始没在书店上班,是在旁边的酒厂上班。下午的时候,他带我去参观过昆池酒厂。酒厂离他的书店不远,往下走二三十米就到了。酒厂很大,里面放着一排排箢箕装着的酒糟。热气腾腾的,有浓烈的酒香。他在酒厂工作了一年左右,不久前才到书店工作的。然后,他拿出一封信,叫我看。这封信是李政权写给他的。李政权是我们一条街上的,他比我大得多,我们没有交往。但他与扬正明有联系。他后来去当兵了。这封信就是他在部队给扬正明写的。信中写道:天下着小雨,山、树、亭子都在雨中,烟雾蒙胧。我在这样的氛围中,心情更加沉重。我看完信,十分惊讶。原来给朋友写信还可以这样写。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考语文,一看作文,竟然是“给越南归国难侨的一封信”!我的天,这是多么巧合!因为头天晚上才看了一封信,所以写这篇作文我捡了个大便宜:我不但记得信的格式,更重要的是我晓得该如何避开我不懂的东西,写出我的心情。当时,我根本不懂“越南”、“难侨”是什么意思。结果,连监考老师都跑到我旁边来读我的作文。我听见了他们的赞叹声。后来,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昆池高中。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我在昆池读书的时候,还常常到扬正明书店去耍。但后来又知什么原因又把弄回酒厂上班,再后来,干脆把他放了,他失业了,只好回到龙观街上的家里。与此同时,他的女朋友陈文碧则被安排到平楼乡卫生院去上班。这可是一场天大的变故,其原因我不知道,直觉很可能是两个年轻人做出了不合时宜的事情,因此,双方都被处理了。那个年代,人们思想还很僵化保守。可惜扬正明做了牺牲品。
我高中毕业考进宣师读书。与扬正明又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他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孤身一人,又没有职业,他怎么养活自己?我真不知道。有一年假期,我看见他那漂亮的女朋友把门开了一条缝,伸出脑袋往外张望,看到我,笑一笑,又打门关上。那几年给我的印象是扬正明总是把门关上的,几乎没有开过门。他一方面把自己圈在家里,另一方面也把世界关在外面。我能想象他的苦闷。听说,他常到平楼女朋友那儿去。他女朋友也常到龙观来。要知道从平楼到龙观那可是斗折蛇行的羊肠小道啊,稍不小心就会摔下崖去。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子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践行那陡峭的山路!那时,扬正明把自己关起来,不与街上任何接触,也不与我交流。我因为在县城读书,在家的时候很少,也没有与他联系。渐渐的就生疏了。但我还是惦记着他的。我为他着急是因为他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我更担心长此下去,他会失去女朋友的。如果没有女朋友的支助,他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呢?
四、扬正明走完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师范毕业,很碰巧也分配到平楼乡中心校教书。扬正明的女朋友在平楼乡卫生院上班。卫生院是一座简陋的土墙房子,里面黑漆漆的。大门左边是药房,药房后面是医生的诊疗室。大门右边是什么想不起来了。进大门往里走,是一排石梯,上了石梯有一排房子,好象是医生的寝室、厨房什么的。到中心校必须要经过卫生院。我常常见到陈医生,也有一种亲切感,每次找她弄药,她都很热情。但我们从没有谈起过扬正明。我从她的话里明确了一点,她不久就要结婚了,男朋友好象是昆池税务所的。这证实了我以前的担心:扬正明会失去他的女朋友的。
就在我师范毕业的那一年夏天,龙观街道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之后,在一个雨夜,有人大吼道:走蛟了!走蛟就是滑坡的意思。传说,某地下有一条龙,如果这条龙想挪挪位置,就叫走蛟。走蛟会造成严重后果,因为龙的威力实在太大,所过之处,不但飞沙走石,还会发洪水,滑坡,垮岩。那天晚上,雨下的特别大,我睡不着,总是担心后面山上滚下巨石,砸着我家房子。正想着如何逃命的时候,突然听到两声枪响,然后有人大声吼道:
走蛟了哦——走跑啊——
我翻身起床,叫醒母亲和弟妹,打开大门,只见在昏暗的街灯中,银白色的雨丝象麻杆一样斜斜地射下来,街上空无一人,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一眨眼,所有人都涌出来了,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往沟那边跑。母亲不关心自己家的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货架上的商品,她把这些商品以最快的速度打包,叫我们几姊妹各自提着一包跟着母亲往沟那边跑。跑过去找到跟妈姓的亲戚,寄宿在她家。到半夜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有消息说,街后山坡上裂了一个大口子,有十多公里长,一米多宽,而且还在加宽。所以十分危险,很可能整个山坡会突然滑下山脚的小河里。正是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母亲突然想起我们家楼上那一层楼板,十分痛心。我见母亲那么心痛,就一个人跑回去把整层楼板全部取下扛到沟那边,放在亲戚家。至今我记得我跑进小街的情景:小街已经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各种东西。大雨哗哗地下,街灯就象临死的人的眼晴,混浊,昏暗。那时我没注意到扬正明家,也许他不在家。事实证明,他不在家是对的,小街虚惊一场,并没有滑坡,但破坏很大,都是象我自己一样自己破坏的。扬正明因为不在家,他家反而一点没有破坏。
然后是准备搬迁。整个小街要搬迁到关外十一大队的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坡上。给每家划定了地基,修房是自己的事。现在想想,为什么政府没有救灾补偿呢?这样一来,非农户都面临修房的问题。扬正明也分了地基,可他养活自己都没法,哪里有钱修房子?
从我读师范以后,我很少见到扬正明。后来到平楼教书,每次回家都只是听母亲和街坊说到扬正明的故事,也没见到过他。
那一次我听母亲讲起扬正明,沉默了许多,心里很不舒服。扬正明没职业,到处混饭吃。那时因为滑坡,龙观粮站搬到关外十一大队一处新地方,自然要修房子。有一位开县那边的姑娘给修房子的工人煮饭。扬正明就跑到她那里去嬉皮笑脸的,时间一长,工人们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不知怎么被工人逮个正着,两个人正在干好事。结果工人逮到扬正明就是一顿暴打。事情闹大了,那姑娘的舅舅正好是粮管所的所长。他对扬正明说,要么你娶了她(那时候一个农村女孩嫁给非农户是一件很难的事),要么就告你强奸。扬正明只好娶了她。没有嫁妆,没有婚宴,什么都没有。
这一对新人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把房子修起来。大家都在修,也在看扬正明有何办法把房子修好。据说,扬正明带着新婚的妻子外出了一趟,一周后回来就开始修房子。先打地基,再买火砖砌墙。墙砌到一半,停工了。他又带着妻子外出了。这一次时间有点长,大概是一个多月才回来。回来又接着修房子,房子修好了,但扬正明人变傻了,不怎么说话,见人就傻笑。
房子是修好了,可一家人生活没着落。于是综合商店就叫他们开商店。综合商店的经理姓肖,刚好是他们隔壁,不久就有风言风语说扬正明的女的与肖经理有染。起初,扬正明还过问一下,有时与肖经理吵几句,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以后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着不晓得,借酒浇愁。
几年过后,生了两个女儿,一家四口人,全靠一个生意清淡的百货商店养活,日子过的更紧了。扬正明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他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家里喝闷酒,身体越来越胖,样子象一个大圆球。走路也走不稳,说话也说不清。
我最后一次见到扬正明,其实非常偶然。那时我已经从平楼调往昆池陶中,又从陶中考公务员进了县城。我因事回到龙观,遇到他嫂子,非要请我吃午饭不可。盛情难却,我便提到想见扬正明。吃饭的时候,她把扬正明也叫来了,对他说:
向杰想见你。
扬正明望着我就笑。那种笑很特别,既不是傻子那种傻傻的笑,也不是正常人那种很开心的笑,而是望着我无遮无拦的笑。我问他一切都还好?他说好好好,都好。他也不问我的情况,喝了酒,吃了饭,就走了。临走的时候,我叫住他说:
你太胖了,不要喝酒了。
我的鼻子酸酸的,说话的语气明显有些伤感。他对我笑笑,一句也没说,就走了。
那一时刻,我想起我在昆池读高中的时候,他对我的好,我突然升出一种要帮他一把的念头。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听说扬正明死了。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死的。
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