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中国古书的人都知道,在规劝一个人改变信仰、或者改变效忠对象时,最能打动人的一句话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多么难以反对的古代格言,多么善导人心的古代智慧!在中国古代,识时务者多多,不识时务者绝少——而且非愚即笨——倒未必是上述格言教诲的结果,毋宁说是本能使然。尽管如此,依托此格言,仍然有助于获得某种心理支撑。而少数不识时务者,就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不过很可能,他们最终会被认定为真正的俊杰——此中逻辑何在呢?
古之愚者
发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人,其向往俊杰之心可想而知,宁愿当愚者就颇难理解了。因此,要从史上找出几个不识时务的愚者来,真还不容易。不过,如果你真正细看历史,或许又会觉得这种人并不少见。
晁错 公元前155年,西汉的吴楚等七个诸侯国联兵叛乱,其名义是要求“清君側”。迫于压力,汉景帝将提出“削藩令”的亲信大臣晁错腰斩于长安。
晁错(前200—前154),颍川人,历任太常掌故、太子舍人、御史大夫等。晁错在文景两朝对国家内外政策都有重要建言,是西汉一代最著名的政论家之一,也是汉景帝最宠信的智囊人物。他的政论《守边劝农疏》、《论贵粟疏》等为历代传诵,被鲁迅称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晁错最重要的上疏,就是导致他蒙难的《削藩策》。
西汉初年,刘邦杂揉郡县制与分封制,实行一种折中的政策,废除异姓王,大封同姓王以作为朝廷的藩篱。但同姓王兼掌地方军政、民政,逐渐发展为割据势力,到景帝时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吴楚七国尤其非朝廷所能控驭,而这正是晁错深感忧虑、屡屡献策削藩的事因。
《削藩策》说:“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但这种激烈的主张引发守旧大臣的恐惧与反对,就连其父亦不赞成,因惧于蒙祸而服毒自尽。晁错虽然说动景帝发出了削藩令,但激起诸侯反叛、酿成“七国之乱”以后,景帝终于顶不住群臣的压力,不得已牺牲晁错以换取诸侯退兵。实际上,诸侯谋叛已久,“清君側”不过是一个借口;杀一个晁错岂能退兵?景帝最终还是依靠武力平定了七国之乱。但屈死的晁错已不能复生了。
在帝王眼中,朝廷与诸侯的关系不过是王室的“家事”,建议削藩是风险极大的事情。一旦被指为“离间骨肉”,势必成牺牲品,即使被宠信如晁错,都不能幸免。帝王永远将王室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只要时势需要,“诛近臣以谢天下”这种事情,从来都不会犹豫。晁错甘冒风险,力主削藩,正表明他维护朝廷的忠贞。在一个更“识时务”的人看来,晁错未免太认真了,人家刘姓兄弟反目,你何必坚持不肯通融?刘姓的家事还可以修复,你丢了性命还能复生?
如此说来,晁错无疑是不识时务的愚者了。
李贽 中国历史上,不乏忠臣良将、博学鸿儒;而超越时代的思想家,则寥若晨星。生活在明朝后期的李贽,真可以说是中世纪漫漫长夜中的一颗明星。
李贽(1527—1602),泉州人,号卓吾,26岁中举,历任国子监博士、知府;晚年寄寓湖北麻城讲学,针砭时弊,从者数千人,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女性。1602年,朝廷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李贽,并焚毁其著作。他在听说要押解回籍后,乘理发之机,夺理发师的剃刀自刎身亡。
在举世尊崇儒学道统的时代,李贽可以说是最大的不识时务者,他几乎全面的离经叛道,让未脱藩篱的士人惊骇不已。他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公然以异端自居,抨击朝廷奉为正宗的程朱理学为“伪道学”,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认为《六经》未必为圣人之言,即使是圣人之言,也不能成为“万事之言论”,其“非圣无法”,到了令人震骇的地步。李贽甚至直接揶揄孔子。他还在12岁时即著文《老农老圃论》,批评孔子视农夫为小人的言论。他极力贬斥道学家为伪君子,“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在政治上,他主张“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认为“天之立君,本以万民”;肯定功利主义,反对传统的重农抑商,认为商业交易合符天理。他提倡思想自由、个性解放、婚姻自由、尊重妇女,这些都远远超出了当时社会的传统偏见,当然不能为世俗所容。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著作《藏书》、《焚书》等等,岂能不被卫道者视为洪水猛兽?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也产生了自己的启蒙思想,那么,李贽就算是第一个启蒙思想家。他的思想或许不及卢梭的系统、精炼,但其大胆尖锐则毫不逊色。况且,李贽的生活年代毕竟整整早了两百年。卢梭晚年亦有诸多不幸,李贽的命运无疑更惨。就不能取悦当世、换取平安而言,他们两人都是不识时务的愚者。
今之笨伯
今人之智慧不知高出古人凡几,岂能不识时务?不识时务者,似应已绝迹。但仍然有这种笨伯在,也算是造化弄人,遂使世间无奇不有吧。
谭嗣同 有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国”,或许有点言过其实;但在 “崖山之后”确实很少出过那种形象光鲜、性格豪爽的大英雄了。不过,晚清年间的谭嗣同,却是一个这样的英雄。
谭嗣同(1865—1898),湖南浏阳人,生于官宦人家。他虽然只活了33岁,就如一颗一闪而过的流星,却干了一番真正惊天动地的事业。他短短一生故事之多,可装满一部长卷,此处仅略举数条:5岁重病昏死3日后复活;10岁开始研习王夫之的著作;12岁系统学习中国典籍及数学物理等;19岁只身游历各省,考察风土,交结名士;23岁广泛阅读西方史地政治书籍;30岁在家乡组织算学社;31岁入京,交结梁启超、翁同龢等;32岁写成其主要著作《仁学》,在湖南与梁启超等主持时务学堂;33岁创建南学会、办《湘报》,被光绪征召入京,被授予四品军机章京,参与变法。
谭嗣同最后的故事极富英雄风采。1898年9月21日,慈禧发动政变,推翻变法。谭嗣同多方营救光绪,均告失败。他尚且来得及脱身,友人劝他尽快离开,他却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就义之前留下了脍灸人口的绝命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戊戌之际,围绕慈禧的守旧势力还如泰山,维新党人不过是一些位卑权轻的书生,与守旧派较量不过是以卵击石,必败无疑;一走了之,留得青山在,或可后图——这就是当时的时务,谭嗣同岂不识得?只是他另有选择罢了。
张闻天 今天大概没有几个人知道,张闻天曾是中共的领袖(1934—1938),他在其任上的几年,全力支持毛逐步接管权力。这一点毛当时也领情,否则就不会直称张闻天为“明君”!连第一把交椅都能爽快地让出,还有比这更开明的明君吗?
但到了1959年,明君的资历就不管用了。在庐山会议上,上书言事的彭德怀,使领袖勃然大怒。当时左祸漫延全国,包括毛在内谁个不知?但由一个武人彭德怀长篇大论地说出来,引得军政大员们议论纷纷,危及领袖的颜面,那就不行了。在这个时候附和彭德怀,简直如同谋反!即使别人可以,独独前任领袖张闻天绝对不行。这个道理,那些读书少得多的高官都懂,怎么满腹经纶的大知识分子张闻天反而不懂呢?
这种不识时务,也实在难以原谅。毛确实没有原谅他;削职闲置都是小事,要命的是在文革中被流放到广西;几经哀求“乞骸骨”回原籍上海,却只准去无锡;又恳求去条件更好的地方治疗心脏病,还是不准。不久在无锡死去。当现代笨伯的下场就是如此。
李锐 不久前庆了102岁寿诞的李锐,早已成了传奇人物。他的高寿,主要还不是他个人的福气,应当说是中国人的福气:他的头脑中就装着整整一部中国现代史,他还远远讲述得不够,上天怎么能就召他回去呢?当然,李锐本人的历史也够丰富多彩,但此处来不及说它。我们仍然将关注点放在庐山会议。因为有了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这本书,李锐与庐山会议的缘分就更加分不开了。
在庐山会议上,即使在毛尚未表态之前,附和彭德怀的高官就没有几个,甚至连黄克诚、张闻天都未必算得上。原因之一是,高官们对国事普遍不敏感;原因之二是,高官们对权力关系又过分敏感,格外小心。真正谈得上一度附和过彭德怀的,是那些所谓秀才,包括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周小舟、吴冷西、李锐等。这些人与军政高官相反,恰恰对国事较敏感,而因官场经历较单纯,对权力的敏感度反而差些。加之,这些人多半或前或后当过毛的秘书,自恃能获得毛的信任,不意识到有多大风险。像李锐、田家英等,几乎还未脱年轻人那种壮怀激烈的报国之心,很可能一时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这样,在庐山的最初日子,他们很有一番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慨,频繁地出入于包括毛、彭在内的高官住处,纵谈国事。
但在任何时候都是聪明人多、笨伯少,在庐山就更加如此。随着毛的怒气的高涨,秀才们的心里也越来越明白,他们知道毛与彭之间将不免发生什么事情,而在这种事情上,他们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只有百分之百地归依主公。如果还有什么选择,那就是如何稳妥善后。在这一点上,各人就表现不一了,其详情简直够得上一幕内容丰富的舞台剧。不过此处只关注李锐一人,可以说,他是其中最大的笨伯。
秀才们在心血来潮之际,难免说过一些过头话。例如田家英对毛有三条评语:听不得批评,别人很难进言;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不要在百年之后遭人议论。这番话被周小舟捅出,田家英顿时失色,那是大不敬罪啊。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李锐竟不加深思,挺身而出,坦承那番话是自己说的。虽然田家英暂时得救,李锐的下场就惨了。经历流放“北大荒”的苦难与秦城监狱的8年煎熬,他不仅还活着,居然还过了百岁高龄,岂不是奇迹?或许真是皇天有眼了。
如果李锐有机会重复他的经历,他会三思而行,变得更识时务,以免去那番任何人都不愿再来一遍的可怕苦难吗?很可能,他会继续选择当笨伯。当今之世,所缺少的不正是这类人吗?
奈何时务?
识时务与不识时务,智与愚,让那样多古今人士百转回肠,如何才能解脱这番纠结?
何谓时务?乃时势也;更准确地说,就是在一段时间内一地(或一国、或世界)的发展趋势。因时间有长短,地域有大小,故自然有“大时势”与“小时势”之分。识得了小时势的人,未必识得了大时势;顾了大时势的人,又可能忽略了小时势。这样一来,在识别时势上智与愚的问题,就显得太复杂,岂不徒唤奈何?
然而,多少还是可以理出点头绪。
世间毕竟小人物最多。此处小人物,乃小智慧、小眼光、小气度之谓也。既然如此,不妨从小时势说起。有点小智慧,就识得了小时势。一旦把握了小时势、顺应了小时势,就能“好汉不吃眼前亏”,尽得天时地利的好处,岂不胜过那些不识小时势的愚者!汉景帝时代不肯鼓吹削藩惹祸的大臣;在孔孟之道占有压倒优势的年代不肯非议圣教的士人;在维新派毫无希望的年代不贸然追随谭嗣同的朝臣;在无人敢酹虎須的年代不学张闻天、李锐的政要……,岂不都是聪明人,他们才是识时务的俊杰啊。与他们比较,晁错、李贽、谭嗣同、张闻天、李锐要么没有看清小时势,要么太心高气傲、好高骛远,竟然没在意小时势,以致遭灾受难,在注重小时势的人看来,他们岂不都成了笨伯!称其不识时务,并不冤枉啊。
如果世间尽是如上的小人物,竟没有一个在意大时势的人,“俊杰”是多了,但这个世界也会够惨,至少挺无趣吧。幸而并非如此。每个时代都不乏那么几个“另类”,他们宁当笨伯,不做俊杰,就是要守住心中那份信仰;他们深信自己的信仰恰好合于大时势。他们纵然可能承受牺牲,但他们坚信历史将在他们一边!这种睿智、透彻与执着,难道不正是大智者、大俊杰的禀赋?难道他们不是真正的识时务的俊杰吗?
不可避免的削藩、破除孔孟之道的独断统治、晚清守旧派的最终失败、庐山“反右倾”最终被否定,都是不可阻挡的大时势。因此,晁错、李贽、谭嗣同、张闻天、李锐等人,不仅不是笨伯,而是真正识时务的俊杰;而他们所识的时务,却非常人所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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